死亡及其超越

我研究物质，我找到精神。 —— 德日进

很小时候，连环画里火眼金睛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让我着迷。除了孙大圣这个名号之外，孙悟空还有个绰号叫做孙行者。除了《西游记》之外，当年电视上也在放连续剧《水浒传》，众好汉行侠仗义的故事中，讲述敢做敢为的行者武松的那几集我看得最过瘾。

孙行者与行者武松，两个都是行者，但是不同在于，孙行者在大闹天空后被抓住砍头，砍了一个脑袋，马上又长出一个脑袋。武松只是个凡夫，在野猪林和飞云瀑都差点丢了性命。可以说，孙行者胡闹是有本钱的，而武行者景阳冈打虎、血溅鸳鸯楼是真的搏命。

孙行者无惧死亡，而武行者以死亡为赌注。这样来看，武行者是真行者，而孙行者不过仅仅是个名号罢了。抛开这些细微的差别，行者 这个词，以及它在佛学中所表示的边劳作边修行，从日常中超越，在轮回中精进 的精神，在我童年的头脑中扎了根。那之后，其他一些相似意义的不同阐述，也逐渐进入我的视野。

道家认为，我命在我不在天，顺则成人，逆则成仙。
王阳明说，事上磨练而致良知，吾心光明生死无悔。
圣经中称，人应该做“公义的容器”，人生是试炼，死亡是审判。
海德格尔说，死亡是最确定的事情，你必须亲自去死，向死而生。

这些说法各不相同，但是我却直觉地认为它们之间有相通的地方。为什么？其中深意，直到探讨演化论之后，我才渐渐明了。

让我们收回遐思，看一看演化中死亡的作用。

自从地球上有了多细胞生物之后，就有了有性繁殖。从那时起，死亡也就如影随形，与生命不可须臾分离。

我们以动物为例来说明。动物体内有两种细胞，体细胞 与 配子 。

体细胞构成了动物的全部肉体，但是不参与繁衍，它以 有丝分裂 的方式产生，基本不会发生变异，是双倍体。动物的一生中，肉体所经历的一切并不会遗留给它的后代。肉体寿命有限，脆弱速朽，最终死亡，成为尸体。

配子是动物用于繁衍的性细胞，可以是精子或卵子，它以 减数分裂 的方式产生，会发生变异，是单倍体。配子能够携带遗传信息，在父母配子的结合中，这些遗传信息经过有差异的复制与重组，传递给下一代，而结合后的配子也成为下一代个体的第一个细胞。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不朽的。

体细胞与配子，肉体与基因，一个是容器，一个是内容。容器毁弃，内容永续。

此时，大家也许感叹，肉体是基因用于过渡的躯壳，如同穿旧的衣服一样，不值得留恋。基因才是永恒自在的大道，是肉体存在的目的。

如果这样想，你就还没明白大自然的深刻用意。

如果没有肉体在尘世里霜天竞自、荒野求生，那怎么会有物竞天择，自然选择又如何决定基因的良莠呢？芸芸众生，难道不就是生存竞争的参与者，是无尽试炼的种子选手吗？每一具肉身都是解决生存问题的一套候选方案，它是否成立，需要肉身在竞争中努力生存，然后由自然选择定夺。所以，除了是容器，肉身更是适应能力的体现。肉身之成败，决定了谁是被天择所点选的幸运者，也决定了那些基因可以延续。

肉身是基因之共和，是生存竞争的参赛者，是备选方案的载体。

死亡，是这一切成立的前提。

基本上，所有的单细胞生物都是不死的 —— 除非被杀死。它们不会老死，只是不断分裂为新的后代。这样的代价是，它们演化缓慢，构造简单，几十亿年以来被锁定在低复杂度上。

而所有的多细胞生物都难逃一死。正因为如此，它们枝繁叶茂，形态众多，占绝了地球上绝大多数生态位，我们自己就是它们的一员。

两相对比，我不得不说，此中颇有哲学意味。

复杂生命的每一次重建必须从筛选最初的种子开始，从头再来。这是重演历史，还是不得已为之？

我的答案是，舍弃不朽，拥抱死亡，复杂生命的诞生必须经过筛选，这就是复杂生命所付出的代价。死亡的本质是基因的迭代，死亡铺就复杂生命形态的上升阶梯。

在物竞天择中，有成功者也就有失败者。或者在竞争中死去，或者完成基因的迭代，这是个体的宿命。死亡也在反复提醒个体：活着的意义在于参与试炼，在适应度景观中探索，努力实现自己作为一种备选方案的可行性。只有努力活过了，才能无愧死亡。在达成这些目标之前去死，是失去了本真与初心。出于这个目的，演化也赋予个体对死亡的深沉敬畏与恐惧战栗，以及，对于活着的无尽眷恋。

而且，如何面对死亡，这是摆在那些知晓死亡的生物面前的，与其演化等级相匹配的，一道难题。如何让活着与死亡变得有价值，是理解这类生物的一个视角，这是后话了。

于是，死亡之意义升华了。它是演化的迭代，是终点也是起点，是一次下注，是众生的意义赋予者。

个体，是以生命为赌注的跋涉于景观中的孤独行者。死亡，是它肩上的重负。

后记

好了，这是 ”变化与选择“ 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了。在该系列中，我本着科学的态度，极为大致地分享我从达尔文开创的演化思想中收获的领悟，此中挖坑甚多，意犹未尽处比比皆是，但是时间有限，力有不逮，前路尚远，不得停歇。

在种群的演化机制中，我们得出了 变化 + 选择 = 演化 这个返璞归真的公式，我们初步领略了复杂系统演化的大趋势，以及大自然的算法等等。有了这些准备，我们就可以再次启程，开始那段真正看清楚我们自己的新旅程了。这对我而言也是新的学习过程，此中苦乐兼具，且战且行。

生命大河无尽奔流滔滔向前，挟裹着亿万生灵去向远方，它展现的恢弘奇绝的风景以及至简至深的哲理，将我彻底从存在的虚无中解救，我心存敬畏，悲喜交集，这是我进一步学习分享的动力。

2024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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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复杂》
《如何解决复杂问题》
《自达尔文以来》
《达尔文的危险思想》
《心灵种种：对意识的探索》
《生命简史》
《生命视角：完成达尔文的革命》
《时间重生》
知乎关于早期生命机制的文章
MBA智库关于红皇后假说的条目
知乎关于逃出生物演化死胡同的文章

其余链接都在文中直接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