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性
我们观察到的不是自然本身,而是显现于观察的那部分自然。 — 海森堡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周易》
宇宙是 偶然的 又是 不可知 的。那么,宇宙中的某一部分的情况会是怎样?比如周围的某一群人,他们的全部状态可以掌握吗?
粗略地分析一下,这个系统既然位于宇宙之中,它的物质源自宇宙,它的演化包含在宇宙历史中,它与宇宙其他部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运行于自然规律之中,它是不可知之偶然存在的一部分。
与之相对,我们作为观察者,时间有限,感官也不太灵 — 相比某些动物而言,大脑一辈子的数据处理量不过 1800G 左右,这个数字包括了我们这辈子所有的声光味触等感官信息,总量约等于一个社区图书馆的数据量。
以有限之躯而妄想去掌握无限偶然的存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此之谓也。
有限与无限的矛盾,理解我们认知问题的起点。
那么,如何应对无限的不可知?很简单,人的大脑在漫长的演化中,发展出了一套办法来处理无限的环境信息。人实际上以存储在头脑中的简化信息,替代环境中的完备信息,来作为思维的原材料。头脑中的简化信息是对环境信息的采样、压缩和检索。将我们的记忆比作一个数据库,该数据库是将事物的 特征 作为键值进行存储和检索。
比如,现在的数码相机可以拍摄很精密的照片,输出像素达到上亿的 raw 格式的照片,包含很多细节。但是再怎么精密,它毕竟有像素数限制,无法表达完整真实的图景。平时我们在网上看到的图片还不是这一类照片,而是经过再次压缩的 JPEG 之类格式的图片,它的大小可以控制在几百千或者几兆字节大小,便于网络下载。平时浏览网页,这一类图片已经完全足够了。JPEG 格式相较于 raw 格式,就是一种高效的采样与简化。
头脑的部分功能可以被看做环境信息的采集、压缩与存储设备。我们很难完整地回想起一幅画的所有细节,但是我们能够用语言 — 比如颜色、线条、色块、风格等等 — 简要地描述这幅画,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将人与环境的关系简化为认知与实践两部分,认知是以 观察 开始的,它是我们处理信息的第一步,看似简单,然而千百年来许多的哲学分歧都在这里。
观察
这里所说的观察不限于仅仅用眼睛去看,但凡用感官去探究事物的行为,都称为观察。
观察离不开观察者与被观察的事物,我们将作为观察者的人称为主体,将被观察的事物称为客体。
观察是发生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次事件,主客体都是观察存在的必要条件,离开其中任意一方都无法观察,所以观察发生在二者的关联上。如果你是使用过 关系型数据库 的程序员,就可以理解为这种关联与数据表的 主外键关联 在逻辑上是一样。
当我们在头脑中评估某次观察的结果时,离不开动机。比如你观察一个陌生人,是因为好奇。你在早上打开窗户伸出手感觉一下室外的空气,是为了知道气温冷不冷。在美术馆里你品味一幅油画,看似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实则是在观察画作的颜色线条色块,体会它表达的那些场景和情绪,从而引起共鸣,这是审美动机。
科学家在做实验时也是在观察。他们观察的对象从细胞病毒到植物动物,从天上的星星到基本粒子。科学家的观察手段从显微镜、试管和切片,到粒子加速器和空间望远镜,科学家的动机是寻找自然界的规律。
动机与人的本能驱动有关系,我们在 演化中的人 这个系列详谈这个话题。
总之,观察必然同时联系着主体和客体,它离不开主体的动机。
真相与现象
在思考认知问题时,我们需要将这两个名词区别看待:真相 和 现象。
真相是指客体的全部实在信息。在 宇宙是不可知的 这节中我们得知,我们无法得到真相,它可能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比如,由于量子的测不准原理,即使对于单个基本粒子,科学家也无法同时知道它的位置和动量,或者某个具体时刻的能量大小。
现象是指客体的被我们有意获得的一部分信息,它是真相的一小部分。至于具体是那一小部分,取决于我们的动机、手段、以及观察发生时的环境。我们更在意真相的某个侧面,这个侧面可以为我们所用。可以说,我们在意的是现象,而非真相。
比如面前有一个土豆,一般人视之为食物,在意它是否可口新鲜。农民则在意土豆的品种是否便于种植,是否需要播撒农药。食品加工厂则在意土豆的价格、淀粉含量、运输仓储,等等。
对于同一个皮球,篮球运动员注意它的重量和手感,足球运动员注意它的弹性和摩擦力。只有当我们不在乎皮球的用途时,才能无目的地观察一个皮球,但是此时这种观察又有什么用呢?
一枚硬币对于你我只是零钱。一个收藏家眼中,它的年代、品种、编号也许很重要。对于一个魔术师来说,一枚硬币可以是表演即兴魔术的随手道具,大小形状最重要。观察者们各自只需得到客体的部分信息,忽略了其余。
从信息学的角度来说,观察是 采样与滤波 的过程,也是 去除噪音,得到信号 的过程。哪些信息是无用的噪音,哪些是有用的信号,都有赖于我们的动机、方法、以及观察发生时的环境。我们观察客体之真相,得到想要的现象。
所以,观察的结果必然是基于动机,对事物的真相进行了裁剪的结果,是真相的某个切面。我们能够得到现象,得不到真相。
经验
在观察中我们要么获得一些新的信息,要么确认已知的信息。这些收获被以概念和知识的形式放到头脑中,成为 经验。经验是此前的认知实践的积累。
新的观察将基于已有经验进行,经验限定了此次观察的方式。经由观察,主体获得了更多的经验。这是一个不断发生,互相促进的正反馈循环。
婴儿几乎没有任何后天经验,但是和其他哺乳动物一样,婴儿知道嘴巴是吃东西的,四肢是可以动的。婴儿在饥饿时,进行了最基础的观察。他朝向光亮,用手将任何抓得到的东西,比如毛巾、衣物与玩具,都统统往嘴里塞,同时分泌大量口水。婴儿后来发现不是所有这些的东西都能吃,这样他们获得了第一手经验。
先辈人的经验不断积累,经过汇总和提炼,成为了观念,它们反过来对观察做出了限定。
澳大利亚的的 库克萨优里人 没有左右的概念,他们永远使用东南西北这样的绝对方位。他们会说“在你脚的西南方有一只蚂蚁“ 或者 “请把你的杯子向东北移一点”。库克萨优里人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广阔旷野上,时刻具备方位感。他们如果进入城市的巨大建筑物内部,或者乘坐地铁,也许会面临表达方位的困难。
有趣的是,库克萨优里人概念里的时间也有绝对方向,是从东向西流动,这可能与太阳的运动轨迹相关。我们一般认为时间相对于运动方向流动,所以我们说“奔向未来”,这也许更符合时间作为运动度量的本质。
俄国人在看到蓝色的东西时,他们不会直接说这是蓝色,因为俄语中没有蓝色这个词。俄国人必须判断这个颜色是浅蓝色(goluboy)还是深蓝色(siniy),俄国人也因此能更敏锐地辨识蓝色。另外,对于同一个颜色的主观感受也不一样。看到红色,我们中国人感觉热烈和喜庆,而西方人则感到危险和警惕。
英语中人们会说“我弄断了我的胳膊”,此时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主动自残。中国人会说“咱们不分彼此”,英国人也不会知道这仅仅是表达客气。
我们自幼熟读历史古书,知道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灵活使用成语典故,这些都是先辈们的经验积淀,它们给了我们思考与表达的便利。因此,我们对于抽象事物的理解比缺乏文字传承的非洲部落或者太平洋岛民都更快捷深入,但是这也是沉重的负担,可能阻碍年轻人的个性与探索,有因循守旧、画地为牢的风险。
所以,在观察事物时,我们无法脱离已有的经验。经验是我们思维的基本构件,在不断的观察中,经验不断地被校验、增补和修订,但是我们永远无法摒除经验对于观察的影响。
我们所使用的任何术语,都必须以经验来填充,锚定其意义。我们能够填充的经验越多,我们的表达就越有力。
视角
前面提到,观察离不开主体的目的和经验,并对真相进行了裁剪。这样,不同的主体对于同一个事物,可以有不同的观察结果。
比如鲁迅先生谈《红楼梦》时说到:“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观察二次世界大战的起因与后果,从德意日的角度来看,和从中苏美英的角度来看,结果肯定不一样。
即使一些瞩目共睹的现象,不同的观测者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结论,以 全球气候变暖 为例:
大部分人,包括联合国和欧盟,都认为气候变暖是人类活动导致温室气体排放增加所导致的,必须实施碳定价、绿色经济、可再生能源等措施来紧急缓解温室气体排放。
某些人认为气候变化是自然现象,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人类活动的影响很小,不值得担忧。他们反对搞绿色经济,认为这些会损害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持此论,并退出了《巴黎协定》。
还有些人主张多角度全方位整体地思考这一问题,既要这样又要那样,基本上于事无补。
太平洋岛国对气候变暖无比焦急,俄国人却不慌不忙,这都是有原因的。
本质而言,观察所具备的特殊性是因为:
观察出于主体的动机。
观察被主体的经验所限定。
观察必定发生在当时的环境中。
我将这些观察所具有的片面性或者说特殊性,统称为 视角。
由于有限的人与无限偶然性的客体之间的本质矛盾,完备认知是不存在的。视角,归根结底是人们的权宜之计,以有限的成本对真相进行采样和裁剪。
不同的视角使得观察者们对同一事物有不同的认知。认知始终是相对的、有限的、局部的。
虽然我以自己的逻辑重新推导了视角这个概念,但是它其实属于一个已经延续千年的哲学传统,称之为 可缪论,我则偏爱 视角主义 这个更浅显的称呼。视角主义在思想史上的演变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阶段。
在古希腊时期,普罗泰戈拉提出了“人是万物的尺度 ”,认为人自身的价值观是判断事物的标准,并没有客观的真理。苏格拉底则反对这种观点,认为人类可以通过理性和对话寻求普遍的知识和道德。
在欧洲中世纪,奥卡姆的威廉 提出一切普遍的概念和范畴,如本质、属性、关系等,都只是人类语言和思维中的符号,没有客观实在的对应物。他还指出认知只能建立在经验与逻辑之上。经验是来自观察,逻辑是指人用理性对经验进行归纳和演绎。威廉为视角主义开辟了发展空间。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当时被主张绝对神权的经院哲学所排斥。
近代以来,伴随着西方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视角主义得到了复兴和发展。人们开始探讨文化、历史、语言、心理等因素作为视角对认知的影响。
休谟提出认知受到感觉、习惯、情感等因素的制约,没有必然性和客观性。
康德提出认知受到空间、时间、范畴等因素的限制,无法直接触碰真实本身。
黑格尔提出认知受到历史发展和精神进化等因素的影响,需要通过辩证法来把握事物的内在规律。
二十世纪以来,视角主义发展到了新高度,学者从许多角度来反对传统的绝对主义,提倡多元的、相对的、历史的、批判的认知方式:
马克思认为,认知决定于人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和阶层利益。
尼采认为,认知被人的生命意志和权力意志所驱动。
胡塞尔认为,认知是一种精神现象。
海德格尔提出存在论视角,认为存在者之存在决定了认知。
萨特认为,认知是人的一种主动选择,人应该为他的选择承担后果。
维特根斯坦认为,认知受到语言本身的限定。
福柯认为,认知受到知识权力和话语权力等因素的支配。
梅洛庞蒂认为,身体之知觉在认知中的发挥了重要作用。
卡尔波普尔提出认知是一个猜想与反驳的过程, 只能证伪,不能证实。
归根结底,他们都认为诸如时空观念、历史路径、经济地位、权力意志、存在本身、语言形式、话语权力、身体知觉等等的东西都是视角,都会影响人的观察和认知。
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中名词、概念、范畴这类符号,并没有客体的实在对应物,只是人类的主观创造,这个观点与大乘佛教之中观学派相似。二世纪的 龙树 认为,所有现象都空无自性,是因缘和合而生,没有常驻不灭的本质,是人的心识所假设分别出来的。
观察是认知的第一步,而认知是实践的前提。观察离不开视角,也即认知与实践都离不开视角。简单地说,一个人的所观所想,离不开此时此地的这个活生生的人本身的局限性。
视角与自我
有没有脱离客体的主体?
听到此问,你我可能一下子怔住了,难以作答。很多禅宗公案的话头实际上就是这个问题。
换个方式来问,也许会更容易理解。
作家能否脱离作品而存在?学生能否脱离考试而存在?运动员能否脱离比赛而存在?
答案很明显。
没有作品的人怎么能称其为作家,也许可以是作协成员。没有考试成绩的同学毕不了业。没有参加任何比赛的运动员只能是健身爱好者。
他们的身份,都是由他们指向客体的认知与实践,来定义的。作家无法脱离作品,学生无法不复习备考,运动员无法不训练比赛。
人们通过认知与实践,反过来获得了自我认同。或者说,在认知实践中,客体反射了主体的视角,主体进而看清楚了自身。 比如,通过作品《平凡的世界》,路遥体现了自己对黄土高坡上农民的真挚情感。通过高考,那些进入名校的同学明白了每一分钟的努力都有所值。通过 NBA 比赛,姚明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虚任何对手。
客体是主体的镜子,但是主体投向镜子的目光是带有视角的。这些视角在主体的认知实践中,不断反馈回来显现并塑造了主体的独特性。
说了这么多曲里拐弯的话,到底和我有啥关系?
其实主体就是你我的自我意识。
前面我将主体定义为观察者。具体而言,观察者是一个大活人。除了身体之外,最能够代表观测者的就是其自我意识。身体的知觉也能影响认知,知觉在观察者的头脑中表现为各种感受和冲动,所以可以笼统地说,主体就是自我意识。
研究表明,婴儿出生时没有我和非我的区别。他们不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主体,而是将自己与母亲以及其他亲密的人视为一个整体,婴儿此时只是对外界刺激作出本能反应。在成长过程中,婴儿不断用各种动作来探索周围的环境,与他人的互动,这些行为刺激了婴儿的大脑尤其是额前页的发育,使他们逐渐知道了,有哪些事物是自己能控制的,那些不是,这种区别使他们萌发出自我意识,最终确立了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界限。
这个转变如果没有顺利完成,会造成心理隐患。比如全能自恋、无能狂怒之类的心理问题,大多起源于人们在小时候被过分溺爱,无法清楚的划出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边界,“把自己太当回事儿”。
现在我们可以说,没有认知就没有自我。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大概是这个意思。
下一个问题,人能不能不进行认知实践?不行,吃喝拉撒都是认知实践。
进一步问,人能不能少一点认知实践?也不行。
社会节奏越来越快,如果好久不做认知实践,我们的自我认知就无法刷新,失去了参照物,这将威胁到自我的存续,是个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不断照镜子,才知道自己是谁,这已经成为人的内在需要。
怎么证明这一点?
以关禁闭为例。将一个人关进小黑屋,不让他进行任何有效的认知实践,试看结果如何。过不了几天,受试者就会出现各种严重症状:
受试者感到知觉被剥夺,感官失灵,严重不适。
受试者感到孤独无助、恐惧焦虑,出现幻觉妄想等精神障碍。
受试者的注意力、记忆力等认知功能都大不如前。
受试者的自尊心、自信、自控力等人格特质会削减,逐渐消极。
受试者将失去对他人的信任,导致人际关系紧张。
简而言之,受试者的整个自我都开始崩溃。关禁闭比坐牢还残酷,不应该对任何人使用。
这表明,主体必须无休止地进行认知实践,来保持自我意识的存续。人们的头脑越发达,神经越敏锐,越是离不了认知实践。福尔摩斯为什么对棘手的案件趋之若鹜,就是这个道理。
最后再问一个古老的问题,主体客体是否可以各自独立存在?
我们知道,人的头脑不仅是860亿神经元的堆砌,还是神经元和感官神经所组成的网络。它作为一个复杂系统,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意识是这个网络中奔流的无数电信号的宏观涌现,是无休止的冲动组成的波涛起伏,是不可重复的信息序列。当观察身体之外的事物时,我们觉得主体和客体是分离的。可是当我们目光向内,将自己的意识当作客体时来观察时,我们发觉我们在不断后退,一层套一层,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的自己,无法区分主体和客体。所以可以勉强地说,不能因为“我思”就认为“我”是某个本质之物,只有当观察客体时,主体才会浮现出来。
那些使我们成为今日之我的宝贵认知与个人的独特性,都来自视角。
因为视角的不同,人们会有很多观点。这些观点可以互相交流,求同存异,为社会演化撑开了可能性空间。谋求以一种主流视角取代所有其他视角,既不符合自然规律,也会压制多样性,进而导致社会失去演进能力,无法长久。
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独特视角,并推己及人,尊重所有人的各自视角。尽管我们知道,每一个视角都是片面的、局限的。
至此,我阐述了本文的主要观点:
最后,以 尼采 的一段话结尾:
每个人都必须从无数可能的视点中形成自己对世界与自身的独特视点,一旦这一视点被确立,高等的人至少应当以一种严肃的态度生活,尽管对这种严肃性没有个人意志之外的保障。